正堂果然还点着灯,一个布衣缣巾的身影面北而坐,正望着来路的方向。他的心,在这一刻突然颤栗起来。在廊下仓促的脱去方履,上台阶时绊了一步,荀柔不管不顾踉跄着进了屋,在席前俯身拜倒,将额头贴近地面,“拜见大人,大人身体勿恙?”“……怎还是如此跳脱急躁,不见沉稳。”父亲的声音,与他一般的隐着颤声,手轻颤着落在他头上。“大人教训得是。”荀柔将额头贴在微凉的木地板上,与从眼眶蔓延开的炽热对抗,耳边听着荀攸与荀缉前后入内见礼。“……还不起来!莫不要公达笑话?”“唯。”荀柔起身,悄悄瞥向一旁,荀攸父子一模一样的盯着地板,仿佛地上有绝世文章,没空看他笑话。“吾儿无恙乎?”父亲右手探向前把住他的肩膀拉进,借着昏黄的灯皱紧眉头,仔细打量,脸上的皱纹在灯光阴影下沟壑深邃。“儿无恙,令大人担忧了。”荀柔按住父亲的手。这只手已不再是少时记忆里的坚实有力,微凉、枯瘦、皮肤松软,可以被他完全握于掌中。“可曾受伤?”“……已经好了。”荀柔顿了一顿,说了一半真话。“食君之禄,忠君之事……我儿受天子恩遇深厚……原当尽忠以报。”父亲叹息着。“父亲,”荀柔回望过去,唇角上弯,温和坚定,“天子软弱善良,却不能成为天下人的领袖,也并不能令儿信服,儿之食禄来自百姓,受恩受教于父母兄姊。诛杀董卓是出于本心,而非为了天子。”自古而来,那些将一生寄托于君主,为虚渺的君权而牺牲者,究竟是怎么想的?所求又是什么?那些人的父母、兄弟、挚友,说着为之骄傲,心中是否也果然如此坚定?他们中,是否有人,会有哪怕一刻感到空茫、迷惘或者……不甘?可人固有一死,何重于泰山,何轻于鸿毛?荀爽怔住了。良久缓缓舒展愁容,露出欣慰之色,“出于本心吗?……如此便好寄予心之所善兮,虽九死其犹未悔……你能想明白,也算长大,为父也就放心了。”“令父亲忧烦,是儿之过。”荀柔低下头。“父母如此,亦出于本心而已。”手轻轻落在他头上,缓缓一抚。荀柔乖巧的垂着头,认真回答父亲的询问,诛杀董卓,防御陈仓,觐见天子的种种过程,然后“你仍不愿成亲?连阿贤都已得子,你仍无此心吗?”荀柔猝不及防,脊梁一抖,下意识尴尬的转向一边,那方向正是仍然沉静在地板上绝世好文中的荀攸父子,于是只好又转将回来,“咳,天下未靖,何以家为?大人,时辰不早了,不如早些安寝吧。”父亲深呼吸了,再次深呼吸了。荀柔顿感不妙,立即开动他机智的脑筋,“对了,那个,说起亲事,父亲,日后族中还是不要结亲大族了。”荀爽思维一顿,“什么?”“如今中原逆乱者,袁氏首屈一指,观其行迹正是其族历任中枢,联姻大族,广结门生故吏,如今朝中诸贵,哪没有几个姻亲故旧在诸侯行营之中?”荀柔低头姿态恭敬道,“若是我家结亲,将来峻法严刑,我恐族中会怨我无情。”